「我跑船跑了將近五年,可能運氣不錯,我碰過許多人難以碰上的事情,例如沉船,當然,半夜在救生艇上等人來營救很恐怖,晚上完全看不到東西。」劉森雨老師在淡水的工作室說起從前當船員的驚魂記,在我聽來是懷念多過於害怕,陳年往事如今閃閃發亮,像明媚的日子裡,淡水河瀲灩的波光。
劉森雨老師和海有很深的連結,離經叛道的十五歲放棄了省中,進入基隆水產只為遠遠離開少了母親的家,初嘗自由,樂不思蜀。「我是學機械的,船分為甲板上及甲板下,甲板上負責航線等等,甲板下就是負責管理所有機器,我當兵以前跑了快兩年,第一條船跑了半年後就沉了,我便換了一條。」這一船與一船之間除了航線轉換,還承載著森雨老師青春時期的世界觀與意念的底定,藝術和文學的滋養源自此船上的書籍,每每停靠港灣,老師便前往唐人街補充精神糧食,還曾為了一張海報跑遍小鎮。
船上龍蛇雜處,日日所見無非海、天、船員,老師笑著說他看盡了康拉德(Joseph Conrad)《諾斯特羅莫》(Nostromo)小說內械鬥的場面,一派人打一派人,拿著菜刀滿船追逐的臉色、動作,在他的聲音下張揚了起來,一段段航海畫面如蒙太奇,聽得我深深著迷。
一面旅行一面跑船的日子持續到森雨老師二十六歲,身邊攢了些錢,投入書店工作。「1980年代的三千塊不多啦,正常的工作應該是八、九千塊,不過當時書店也不缺人。書店的新水是我當船員的十四分之一,當船員時一個月四萬多塊。」他形容自己的個性是粗枝大葉、是俐落,一線之隔的性子背後有執著與衝勁墊底,「我一直覺得我不會想這麼多,我只想著我要做這件事情,一有機會我就做。如果計較的話根本不可能找這個工作,我決定事情比較『雄』(閩南語:猛烈的、急的)。」
進入陶藝的世界也是如此,退休那年,在朋友引介之下,突然從一位收藏者轉而學習成為創作者。學習一開始,柴燒之於森雨老師,是藝術最純粹的表現形式,也是他夙夜匪懈向前的標的。「做一兩年之後,我發現柴燒難以輔助生活,它只有喝茶、擺飾的目的,我覺得做這些東西 (柴燒作品) 沒辦法把我對它的美學傳遞給大眾。」摸索之中,「生活陶」這個理念越發清晰,老師對藝術追求回歸日常生活的陪伴。
生活陶顧名思義重於實用性,不但要好用、堅實,還要兼顧陶作的美感,每個器型看似質樸、簡單的外觀實際上經歷了多次比例的調整及琢磨,說起「比例」的深究,森雨老師談起他的啟發與理念,「李亮一花了兩個多小時教我線條跟比例,」老師還向畫家朋友學習素描,從人的身體部位配置之中,更了解其重要性,「我的目標就是要把它們降到不著痕跡,因為比例跟線條可以決定器皿能不能陪你一輩子。」他握實桌上的杯具,溫柔地端詳一回又一回,或許這就是他目標盡頭,雋永的生活氣味。
問起和 The One 初識的日子,森雨老師回憶當時帶了三、四個食器來到食藝中山店,「執行長馬上就跟大廚說:『你等一下就用這個裝好了。』我從沒看過一家餐廳尋找器皿時,先找工匠去試吃,感受他的料理。」恰巧,對兩人來說,事務的運作以「人」為核心,而人又歸併回感覺的契合,這份相知,使 The One 與森雨制陶一直合作至今。
「我在合作裡學到最多的,就是規格化,我一直想做手工規格化,也就是作品大小、風格差不多。這很難,因為太一致會變呆滯化,The One 給我的啟蒙,就是從手工規格化中找到風格。」比起機械式的規格化,手工陶製品多了太多不定因素,但陶器彼此些微相異也正是手感與工藝之美。老師口口聲聲說著自己做的並非精品、不講究絕對,但在他嚴謹的個性下,The One 器皿的製作過程中竟有四分之一廢棄品,無論是釉色的呈現或比例不夠精準都會被老師捨棄,這般匠人精神,就是 The One 一年四季的桌上風景。
森雨老師首次帶來的陶器,大抵決定了 The One 器皿的走向,根據先前用餐的經驗,調整了沙拉盤、湯碗的大小,並為湯料理增大了湯壺,最終成為眼前的模樣。提及陶器顏色的發想與挑選,老師仔細的向我們說明:「韓國李朝的碗不是細膩、勻稱的白,而是有層次、深淺的白,那就是日本的粉引。」這層次細緻、飽含禪意的粉引白,就是他的作品當時所追求的樣態,至於帶著沉鬱灰調的莫內藍「這是很基本的釉色,我加了一點點金屬氧化物。」看似簡易,釉色的附著與色澤卻極為不穩定,廢棄率最高,每次出窯都是一場面對未知的挑戰。
The One 挑選粉引白與天然食材烹煮的大地色系料理相襯,以莫內藍墊襯多彩的當令蔬果,用餐本就不只是為了飽食,菜餚與陶器傳遞生活的恬然平靜,使美得以自然昭著。
森雨老師總把做陶擺在首位,他收集能找到的資料、買了大量關於陶藝的書,甚至辦了故宮圖書證,研讀唐宋器皿的歷史。出門時天是暗的,回家時天也暗了,那些埋頭苦幹、專心致志的日子,都暈在淡水河漲落的流中。淡水的冬季濛濛多雨,觀音山時常籠於霧裡,閒談間,老師說雨聲、海潮聲能使他平靜,我頓時感覺森雨老師像水,我們常說滴水穿石,水到底是堅硬的,擅長隨環境變換,還容於各處,而他身為一位生活器皿的創作者、推廣者,也是再適切不過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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